小時候父母常不在家,因為住鄉下,三姑六婆多,上學的街上時常聽見流言,我幼時長得特別醜,又矮又瘦,滿臉雀斑,在學校因為功課好,還沒怎麼被欺負,到外頭去就不一樣,出身不好的醜姑娘,連路人都要糟蹋你。成年後時常惡夢裡還有公車上一景,看似中學生得幾個男孩圍著還小學的我,麻子臉,麻子臉地喊我。後來養成搭公車絕不看人,低頭看地,很長時間裡,我痛恨自己的長相,恨陌生人無來由的惡意。
我天生好強,卻無法抵抗這種惡言的滲透,身體彷彿浸滿毒液,只能往內收縮,母親貌美,弟妹可愛,可憐的青春期少女,從頭到腳不對勁。
長大就好了。我總是這麼安慰自己,拼了命想長大,長大彷彿是被應允的天堂,在那兒人人平等,誰也不欺負誰。
成年後天堂沒有到來,是我學會了求生,我頭上插著棋子,寫著< 生人物近>,覺得自己冷酷無情,不這樣就不會生活,好像身上的毒液使我特別,讓我可以寫作,小說是魔法,將身上的毒液轉為故事,甚至可將臉上的麻子都去除。但我依然渾身不對勁。
我每天寫日記,遇著特別痛苦的時刻,我就換一本日記本,把舊的藏起來,或撕毀,我以為這麼做會帶來好運,讓我重新開始。
從一個眼神正面接觸,我花很長的時間學習與人相處,從一次一次良善的舉動裡相信並非人人帶著毒刺,很後來的我,不再怯於旁人的注目,還可以上台演講,那些目光裡,惡意不見了,我的神經質還在,有時一個恍惚,我仍以為自己會是被同學媽媽趕出客廳的少女,我又定神看看台下的陌生人,嗯,沒有敵人。
漫長時間過去,頭上的旗子掉了,臉上的麻子變成雀斑(或老人班),逐漸習慣芒刺在背的異樣感,我不再頻繁更換日記,我甚至不太寫了,好像忘記以前那種重新開機的過程,修修補補老機器,就一路活了下去,我甚至可以對路人微笑,不再害怕攻擊。
我們收拾記憶,檢閱過去,人生有些場景,多盼望沒有發生,我曾以為寫小說可以改變我的人生(難道不是嗎),過了那麼久,現在的我,珍愛那些難堪的,尷尬的,痛苦的,孤獨的,地獄般的時刻,我不再盼望能把生命裡某一階段(是許多階段)的時間刨走,割除,我輕輕撫愛它們,知道那是我身上特殊的斑紋,麻子啊,是我的圖騰,徽章,是我之所以成為現在的自己所有總和,讓我如此複雜,又那樣豐沛,除掉任何一部分,我都無法成為現在的樣子。
拿任何人的人生與我交換,我都不要.
我想,那些毒液都化進了血液,或苦或甜,蜜糖毒藥,我都消化,化成一口氣,再尋常不過那樣,吸氣吐氣,呼吸,過生活。